我當了317天的人質，我想說的是… | Vincent Cochetel | TEDxPlaceDesNations

這場演說是一個在地的 TEDx 活動，非由 TED 大會製作。Vincent Cochetel 1998年被聯合國難民署派遣至車臣工作時，遭到綁架共317天。這是他首度回顧那段經歷，描述在黑暗中過活、地下囚室、被鍊條鎖在床邊，乃至與綁匪的對談。整場演說富有詩意與力量，可以讓人從中了解他為什麼還願意繼續做這份工作，直至今日。2000年以來，人道工作者遭受攻擊的事件增加三倍，請聽他思索這件事對世界的意義。

我忘不了這些人的名字，

他們叫做阿斯蘭、阿里克、安德烈、

費南達、弗烈德、蓋里納、古尼爾德、

漢斯、英格柏、馬堤、娜塔莉亞、

萳西、薛里爾、烏斯曼、薩里瑪，

名單還很長。

這些人的存在、他們人性的光輝，

在許多人的眼裡，卻被化約為統計數字，

冰冷地當作「安全事故」記錄下來。

但他們曾是我的同事，

同屬於人道救援工作者的社群，

在1990年代車臣爆發戰亂的時刻，

以實際行動，提供戰爭受難者慰藉。

其中，有護士、後勤人員、
災後收容專家、

法務助理、口譯人員。

他們在執行人道援救任務時
慘遭殺害，

他們的家庭破碎，

他們的故事幾乎被世界遺忘。

犯下這些惡行的人，沒有一個被判刑。

我忘不了我的同事，

不知怎麼地，他們住在我心中，

記住他們，讓我每一天有活著的意義。

但是，他們也是我心中幽巷
揮之不去的夢魘。

人道救援工作者當初選擇
站在受難者的那一邊，

人道救援工作者當初選擇
站在受難者的那一邊，

幫助受難者、撫慰他們、保護他們，

但當自己需要被保護的時候，

卻沒有人保護他們。

今天，當你們讀到報紙頭條新聞，

不論是伊拉克或是敘利亞的戰事，

頭條寫著「人道工作者遭綁」、
「人質慘遭殺害」，

你們曉得他們曾經是怎樣的人嗎？

為什麼他們會在現場？

什麼動機驅使他們過去？

為什麼我們對這些暴行
變得如此冷漠？

這就是我今天站在這裡的原因，

我們須找出更好的方式來紀念這些人。

我們還需要說出

這些人奉獻生命的關鍵價值。

同時，我們要求正義。

1996年，我被聯合國難民署
派遣到北高加索地區，

1996年，我被聯合國難民署
派遣到北高加索地區，

當時我知道有些風險。

已經有五位同仁喪命，

三個人受重傷，

七個人成為人質。

因此我們小心行事，

使用裝甲車、欺敵車、

更換交通路線、更換住處，

各式各樣的安全措施。

然而，1998年1月的一個寒冬晚上，

我終究是躲不過這一劫。

我和保鑣走進位於弗拉季高加索的公寓，

一群武裝份子包圍住我們。

他們控制了保鑣，將他壓制在地，

當…當著我的面，痛扁了他，

捆住他，將他拖離。

我被上手銬，蒙住雙眼，被迫跪在地上，

我感覺到槍的消音管
緊貼著我的後頸。

發生的當下，

沒有時間思考，沒有時間禱告，

我的腦海自動開始快速倒帶，

回顧至今一生。

我花了好幾分鐘，

才發覺蒙面人不是要殺我，

有人從某個地方下令綁架我。

從那天起，去人性化的過程，開始了。

我不過只是一件物品。

通常，我不願意談這些事，

但是，我還是想和你們分享

我被囚禁317天的一些故事。

每天，我被關在地下室，

裡頭一片漆黑，

每天23小時又45分鐘，沒有一絲光線。

然後警衛會過來，通常是兩個人，

他們給我一大片麵包、

一碗湯，和一支蠟燭。

蠟燭會燃燒15分鐘，

15分鐘寶貴的光線。

之後，他們取走蠟燭，

讓我重陷黑暗。

他們用金屬鏈條，將我和床鎖在一塊，

我只能踏出四小步，

我一直渴望踏出第五步。

那裡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

沒有報紙，沒有人可以聊天。

沒有毛巾，沒有肥皂，沒有衛生紙，

只有兩個沒加蓋的金屬桶子，

一個裝水，一個裝排泄物。

你們想像得到嗎，警衛變態、

無聊，或是喝醉酒的時候，

他們會故作要處決我，只是為了娛樂。

我的神經，一點一滴開始耗弱。

最難跟你們形容的，是隔絕與黑暗。

畢竟，要怎樣形容空無的感覺？

言語無法訴說我是多麼地孤獨，

清醒與發狂，僅一線之隔。

黑暗中，我有時幻想下棋，

我會先動黑棋，

再到白棋，

然後回到黑棋，試著智取對手。

如今我再也不下棋。

我思念家人，內心深受折磨，

我也在想艾迪克，我的保鑣。

我不曉得他的下落。

我試著不要去想，

試著做各種體能活動，

讓時間過去。

我試著禱告，試著各種記憶遊戲，

但是黑暗會讓腦海浮現
不正常的影像及思緒。

一邊的腦子，會要我抵抗、尖叫、哭泣，

另一邊腦子，則命令我閉嘴，

要我承受苦難。

就這樣，腦中一直不斷辯論，卻沒有定論。

有一次，警衛過來，很兇的對我說：

「今天你要跪著，求我給你食物。」

我心情很差，所以侮辱他，

侮辱他母親，侮辱他祖先。

所幸沒有太恐怖的後果，

他只是把食物扔進我的排泄物。

隔天，他又來，做同樣的要求，

我一樣這樣回應，

結果也是一樣。

這樣持續了四天，我的身體疼痛異常，

我不知道飢餓的感覺是這麼痛苦。

最終，警衛再度過來的時候…

我跪下了，

求他給我食物。

這個時候，只有屈從，
才能得到下一支蠟燭。

我被綁架後，

他們將我從北奧塞梯送進車臣，

我被塞進好幾台車的後車廂，

三天的移動速度緩慢。

最後抵達時，

我被一個叫做盧斯蘭的男子

連續訊問11天。

一樣的囚禁方式，

只是蠟燭點得比較久，45分鐘，

他會走到地下室，

命令警衛將我綑在椅子上，

接著音樂轉得很大聲，

然後，他用吼的問我問題。

他會尖叫，揍我，

細節就不說了。

許多問題，我根本不懂在問什麼，

有些問題，我裝著不懂他的意思。

訊問的時間，是一捲錄音帶的長度，

15首歌，45分鐘。

每次我都渴望聽到最後一首歌。

有一天晚上，我在地下室，

好像聽到樓上有小孩在哭，

男生的聲音，大概2歲或3歲。

上面有腳步聲，混亂，有人跑來跑去。

隔天，盧斯蘭來的時候，

他還沒開口問我第一個問題前，

我問他：「你兒子今天好嗎？」
「他好多了嗎？」

可以看得出來，他嚇了一跳，

他很生氣，以為看守我的警衛

對我洩露他的私生活。

我不斷告訴他，非政府組織是怎樣

將藥品送給當地診所，
讓他兒子能夠治病。

就這樣，我們聊到教育，

聊起家庭，

他講自己的小孩，

我講我的女兒。

然後他會聊槍、聊車子，和女人，

我不得不陪他聊槍、聊車子，和女人。

就這樣，我們一直聊到錄音帶結束。

盧斯蘭是我這輩子遇過最兇殘的人，

但在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對我動手動腳，

也不再問我問題。

我不再是物品了。

兩天後，我被轉送到另一個地方，

一個警衛走過來，

很不尋常地靠近我，

他的口氣柔和，對我說：

「我想要謝謝你，」

「當初我和家人
在附近達吉斯坦流離失所，」

「多虧有你們的幫助」。

我該怎麼回應呢？

太痛苦了，就像一把刀刺進肚子，

事後幾週，我思索著這件事，

這兩件事太衝突了：

我們基於善意幫助他的家庭，

他卻成為傭兵。

感覺得出來他很年輕，而且害羞，

我沒看過他的長相，

我猜，他是發自內心，

但是那15秒短短的一句話，

讓我質疑我們為什麼要幫助他們，

還做了這麼多犧牲。

也因為這樣，我開始思考他們怎樣看我們。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

他們曉得我們為什麼會在那裡，

也知道我們在做些什麼。

可是，這樣想是錯的。

確實，要解釋我們
做這一行的原因不太容易，

甚至親人都不見得能夠理解。

我們不是完人，也不是高人一等，

我們不是世界災難的救火隊，

不是超級英雄，

我們無法停止戰爭，

我們很清楚，人道救援

並不能取代政治途徑來解決問題。

可是，我們會願意這樣做，

純粹因為每一條生命都是生命。

有時候這是你唯一能改變的事情，

幫助一個人，一個家庭，一群人。

這真的有影響。

每次發生海嘯、地震，或是颱風的時候，

我們常看到救難隊從世界各地湧入災區，

幾個星期在尋找有無生還者。

為什麼？沒有人會質疑為什麼。

每一條生命都同樣重要，

或者說，都應該同樣重要。

我們在幫助難民、因戰亂流離失所的人，

以及失去國籍者的時候，
也是秉持這種理念。

我曉得，

很多人看到這種巨大苦難，

總是覺得相當無助。

他們就不再繼續想了。

這樣其實很遺憾，

因為他們有很多方式可以幫忙。

我們呢，不會因為這樣的感覺，就停住了。

我們盡我們所能，給點幫助，

保護他們，給他們慰藉。

這是我們的義務，

不能不這樣做。

該怎麼說，這樣做才讓我們覺得像人。

我獲釋後…

你們看，這是我被釋放那天的照片，

從你們的表情，我看得出來

你們不喜歡我那時候的模樣。

（笑聲）

但容我說一句，

我現在看電視的時候，

覺得自己那個模樣還挺時髦的。

（笑聲）

我獲釋幾個月後，

當時的法國總理召見我。

他告訴我的第二件事，他說：

「你到北高加索去，真的很不負責任，」

「你不曉得給我們添了多少麻煩。」

（笑聲）

那次會面，一下就結束了。

（笑聲）

我認為，幫助發生危險的人，

才是負責任。

當時那場戰爭，雙方都沒有認真打算停戰，

其實現在的戰爭很多都是這樣情況，

而幫助需要的人，給予一點保護，

這不僅是人性的展現，

更是我們實際所能帶給他們的改變。

總理為什麼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我們有「試」的義務。

你們應該有聽說過國際法上談的，

國家保護人民的義務。

結果會如何，固然取決於不同的條件，

甚至結果可能會失敗。
但是，比失敗更糟的是，

連試都不去試。

如果你天生具備入這行的特質，

也選擇加入這個行列，

你的人生會經歷很多歡樂與哀愁。

因為有很多人我們無能為力，幫不上忙，

保護不了，救不了他們的生命。

我稱他們是我的鬼魂。

也因為近距離看到他們的苦難，

讓我們都會沾上他們的苦痛。

許多年輕的人道工作者，

第一次經驗都會有很多苦澀。

他們目睹事情發生，

卻無能為力改變。

他們必須學習接受事實，

逐漸將它轉為正向的力量。

這很困難，

多數人無法達成，

但只要達成，你會發現這是最棒的工作。

每一天都可以做出一些改變。

人道工作者明白自己在這些衝突地區，

以及衝突結束後的地區，

所面臨的風險，

然而同時我們的生命、我們的工作，

危險日益升高，

生命的神聖光環也逐漸褪去。

你知道嗎，西元兩千年到今天，

攻擊人道工作者的事件增加了三倍？

2013年創下新紀錄：

155位同仁死亡，

171人受重傷，

134人被綁架。

多少生命因此破碎。

80年代後期索馬利亞發生內戰以前，

人道工作者有時候會遭遇不幸，

但都算是意外，

大致上，我們不是攻擊的目標。

但是，今天不再是這樣。

看看這些照片，

2003年八月，在巴格達，

24名同仁死亡。

聯合國的藍色旗幟及紅十字

如今不再是護身符。

犯罪集團和某些政治團體

過去20年來共生的結果，

產生了這種混和體，

而我們沒有門路跟他們溝通。

人道原則一而再、再而三的
被測試、質疑、忽視。

但也許更重要的是，我們已放棄尋找正義。

那些攻擊人道工作者的人，

似乎也不會受到什麼懲罰。

我被釋放後，別人要我
別要求任何形式的正義。

他們對我說：

「對你沒好處。」

「而且還可能危害其他同仁的生命」。

過了好幾年，

我才看到當初綁架我的其中三人被判刑。

而且這還算是少見的。

95年到99年間，在車臣
被殺害和綁架的人道工作者

得不到正義。

世界到處都是一樣。

完全不可接受。

完全沒有藉口。

攻擊人道工作者
在國際法上是戰爭罪行。

這些罪行不能不被懲罰。

我們必須停止這種有罪不罰的循環，

我們必須認定攻擊人道工作者，

等同於攻擊人道精神。

這種行為讓我非常憤怒。

跟我幫助的難民比起來，我知道我很幸運。

我無法想像，我居住的整個城鎮毀了的樣子。

我難以想像，親人在我面前被槍殺的感受。

我也不能感受，國家不再保護我的感覺。

我也明白，跟其他人質比起來，我算很幸運，

我被釋放4天前，4個人質被砍頭，

地點就在我被拘禁附近幾英里。

為什麼是他們？

為什麼我會在這？

不容易回答。

我的親人給我很大支持，

同事、朋友，及陌生人同樣也是。

多年來他們幫我走出陰影。

但不是每個人都同樣被關心，

我有多少同事經歷創傷事件後，

選擇自殺？

我認識的，就有9個人。

多少同事經歷創傷之後，

很痛苦地和另一半離婚，

只因為他們永遠不能
對另一半解釋任何事？

我數不清。

這是我們過這種人生，必須付的代價。

在俄羅斯，所有戰爭紀念碑上面
都有一段美麗的銘文，

上面寫道：

（俄文） "Nikto ne zabyt,
nichto ne zabyto."

「沒有人被遺忘，沒有事情被遺忘。」

我不會忘記死去的同仁，

什麼事也不能遺忘。

我呼籲你們紀念他們的付出，

要求世界各地的人道工作者

得到更好的保護。

他們帶來一盞光明，我們不應讓它滅熄。

經過這次苦難，很多同事問我，

「為什麼你還要繼續？」

「為什麼你要做這種工作？」

「為什麼你還要回去？」

我的回答很簡單，

如果我就這麼退出──

那就表示綁匪贏了。

等於我的靈魂，以及我的人性光輝面，

被他們奪走了。

謝謝。 （掌聲）